落殇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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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

 

        “什、什么鬼啊你？”

 

        突兀出现的少年一身难掩的戾气，只是普通的、徘徊于世的灵体是决计不会沾染这种气息的，可是以往见过怨灵要么就是长着一张瘆人的脸、还原死前的惨状、要么就是扭曲畸形或者干脆没有人形，像这样还能对黄少天微笑的家伙，他是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应对。

 

        “有没有礼貌？哦好吧我忘了，我确实是只鬼。”少年听了之后，笑容依旧，很快回应道。

 

        “我去？！还有意识呢？老兄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姓甚名谁家处何方年龄几何？我超度超度你赶紧该转世转世该投胎投胎……”黄少天顺口问道，然后忽然禁了声，左右看看，走廊里没什么人，偶尔一两个经过那头楼梯口的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毕竟隔着挺远的距离呢。

 

        “我？”少年轻推了黄少天一把，可是半透明的手臂并没有真的碰触到黄少天的肩膀，黄少天只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而少年已经借着力道在半空中一晃，已然退到了镂空的窗台上，轻盈地坐在了上面，外面倾斜的细雨从他的灵体中穿过，打湿了地面。

 

        “我都死了好几年了，身后哪管生前事，忘了更好。”

 

        黄少天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喻文州却是笑出了声，黄少天和陌生的少年一齐抬头看过去，喻文州才收敛了笑意，说道：“前辈身上一股戾气却能压制得这么稳妥，着实不易。”

 

        少年听了，神色如常，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看着喻文州的笑容里也写满了不言而喻的意味。黄少天却是愣了好一会，再凝神打量着少年，这才反应过来。

 

        黄少天用难以置信地口吻问道：“你生前是阴阳师？”

 

        少年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黄少天又道：“那老兄你也是惨了点啊，身为阴阳师，死后却要和怨灵为伍。”

 

        不过少年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苦笑道：“人生的路可是很长的，死后也算，嗯，另一种‘人生’。”

 

        “这是哪门子道理啊……”黄少天说道：“你都怨灵化了，有资格说这话么？”

 

        “怎么没有？”少年嚷嚷道，“我这不是抑制得挺好？偶尔还可以利用一下怨灵的力量。”

 

        “你在玩火，前辈。”喻文州忽然说道，怨灵的力量，他最有资格说话。

 

        “别紧张别紧张，我知道你看不惯这种邪门歪道，但是我都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忌讳啊。”少年翘起一条腿搭在身侧的窗台上，嘴角的笑意里却不再尽是戏谑和随意。“那些都是活着的人的礼节而已，实质上一文不值。再说了，不与它和平共处，那不就是把自己让给它了吗？你忍心看着我变成一只怨灵祸害世界？”

 

        喻文州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转瞬即逝。

 

        “听起来不错啊前辈。”黄少天忙站出来打圆场。既然喻文州以“前辈”称呼他，黄少天也就有样学样，称呼上也亲切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声称呼的问题，少年忽然不说话了、眯着眼睛打量起黄少天的脸庞，眼中似乎闪过了千百种念头，最后还是归于了平静。

 

        “咳，前辈，你为什么不转世呢？徘徊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意思？舍不得啊？当个怨灵然后上演一出同病相怜却同行内斗的戏码？转世了下辈子你接着干这行不就好了？”黄少天问道，俨然成了怨灵们的知心兄弟，就差寒虚问暖起来了。

 

        “当然舍不得了，哥这一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姑娘一操场都装不下，哪舍得撒手不管啊？”想到怨灵附身和怨灵化那绝对是两种概念，喻文州压制的是怨灵的力量，而后者却是压制自己由内而外的肆意扩张，可是此时少年还有心思和黄少天胡扯，看起来压抑怨灵这事对他而言可谓是游刃有余绝不含糊。

 

        “你还真是……”话音戛然而止，黄少天不得不承认，虽然是透明的身躯，有几分模糊，但是这人真的长得不错，绝对对得起“俊朗”这两个字。

 

        黄少天又多看了两眼，愕然发现，这副面孔居然还有几分……眼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然你们喊我一声‘前辈’，那说明是小辈咯？”蓦地，少年问道。

 

        “一声尊称而已，说句不敬的话，前辈看起来也死了有个六七年了，如果还活着，肯定比我们要大一些。”喻文州说道。

 

       “这都能看出来，你们不会去刨我的坟、做法医鉴定了吧？诶等会，我应该是被挫骨扬灰了才对的！”

 

       “前辈你嘴上怎么也不留点德呢……”黄少天感觉自己快要无法直视这位前辈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对尸体都特别的尊重，不会轻易乱动尸体的，再说了，我们又不是盗墓贼。”

 

        “行行行，算我想多了。”少天呵呵笑道，“算了，你们俩也挺有意思，不耽误你俩时间了，撤了哦！”少年身体微微后仰，似乎很享受雨水打在脸上的冰凉感觉，虽然他并不能如愿以偿。“黄家那个小少爷，以后别在楼道里打伞了，招来我这样好说话的鬼不容易哦！”

 

        说罢，他身体失去了支撑一般，无所顾忌地仰头从窗口栽倒了下去，黄少天扔下雨伞跑过去扶住窗台往下望去，眼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和打在脸上的雨水，少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喻文州走过来把失神的黄少天从潲雨的窗边扯了过来，道：“他似乎认识你。”

 

        “是嘛？”黄少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这么有名呢鬼都认识我？”

 

        “他……会不会生前是你家的人？”喻文州思索了几秒，忽然道出了一种可能性。

 

        “我家……”黄少天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个人啊，但是你别说，这个人有点眼熟。”黄少天说道，正要转身回去捡起刚刚随手扔在地上的伞，一弯腰，口袋里的小纸人却翻身从里面跳了出来，一溜烟跑到了窗边，不顾地上的积水，几步上前从地上捡起来一张符纸。

 

        黄少天和喻文州都没有注意到地上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张符纸，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是刚刚那个少年的也说不定。黄少天勾起手指，纸人马上快跑了几步、沿着黄少天的腿几个借力蹦了上去，稳稳地停在了黄少天手中，双手抱着比自己还大一圈的符纸递到了黄少天眼前。

 

        “这个是……”黄少天用另一只手拿过符纸，喻文州走到他身边一起看过去，泛黄的符纸上墨色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有着浑然天成的劲道，行云流水，笔落精妙。

 

        “苏……苏什么后面这个字？诶喻文州你过来瞅瞅……沐？是不是‘沐’字啊？最后一个是‘秋天’的‘秋’吧？”黄少天读得那叫一个费劲，最后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嗯……字写得不错，可是太难认了。”

 

        “下学期有方教授的书法鉴赏选修课，你可以去试试。”喻文州随口说道，换来的却是黄少天的一通牢骚：“那个老男人的课我上学期修过了超级无聊！他没事就在那胡扯还没完没了地眨巴眼睛！眼睛大怎么了有理了还勾搭女学生你说他过不过分？！不是很想承认他其实长得还可以……”

 

        就在他抱怨个没完没了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中一滑，他立马闭嘴，下意识地想要抓紧手里的符纸，却还是晚了一步。陈旧的符纸从他手中跃出，轨迹如同划过一道微光，最后落入一人手里。

 

        那人本是站在一侧教学楼楼梯口那里，距离两人站立的走廊有十来米远，远远望去只见一身黑色风衣，窗外的风混杂着灵力的波动，掀起了他长长的衣摆，周身的轮廓泛着些许光芒，看起来更像是风雨中幻化出来的虚妄的影子。

 

        他缓缓迈开步子走过来，一手掐着刚刚到手的符纸，一手从嘴角取下叼着的香烟，动作熟稔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两人脚下筑起的蓝色法阵渐渐暗淡下去，化为了虚无。

 

        黄少天这才反应过来，转身看到喻文州一手掐着符纸，神色并不轻松。

 

        ——是灵力波动的压制。喻文州一定是察觉到了对方凶悍的灵力，提前施下阵法，防患未然。可是对方居然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他的法阵！

 

        阴沉的天色下，他的脸庞也不尽清晰。走到这段镂空的走廊之后，风力大增，长袍在风中翻动，不时露出衣摆上那只有阴阳师世家才配拥有的刺绣纹章。

 

        ——赫然是穗城黄氏的家族纹章。

 

        看清那个纹章的瞬间，黄少天只觉得刚刚胸口压抑感似乎消退了不少，耳边忽然想起来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少天。”

 

        故人重逢的感慨和夹杂着莫名沧桑的口吻一并浑浊、揉碎在他的声线里，毫无征兆地在寂静中扩散开来。距离不断地拉进，周身微亮的光芒将昏暗的空气照亮，映出了他的一双不符合年纪的眸子，连同眉梢间都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神色。

 

        “叶、叶修……” 

【拾肆】

        可能是自小生长在阴阳师遍布的小世界中的缘故，黄少天一直固执地认为，在这样一个姑且算是有几分封建迷信的世界里，阴阳师是神秘而又受人尊敬的存在。

        按照他家的规矩，十岁以下的孩子必须要在家中老宅子里修行，寻常的课程也是请了老师来家中教导，因此孩子们自然是不能随意外出，即便是黄氏的独子也不例外。所以直到黄少天十一岁踏出宁静的老宅子、前往那个无数次经过却从没有进去过的学校里时，他才知道，阴阳师的存在有多么的缥缈和不真实。

        羡慕已久的同龄人世界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没有人相信他一本正经的话，也没有人愿意理这样一个满口神神叨叨的转学生，上学第一天的傍晚，黄少天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故意落到最后、神色黯然地走到学校门口时，垂下的视线里投来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年幼的黄少天个头不高，连叶修的胸口都够不着，却还是头一次这么安静地蹭在叶修身上，瘦弱的胳膊紧紧环着叶修，喉咙似乎颤抖了一下，心头苦涩，却还是将那一丝哽咽和委屈吞了下去。

        “只要你认为自己没有错，那这就是你的荣耀，跟其他人无关。”

        叶修如是说道，周身充斥着烟草的呛人味道，让黄少天心里踏实了不少。叶修像一个守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弟弟回家的哥哥一般，牵着黄少天的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随着人潮的涌动而走走停停，好似这平凡世界中的一员。

        “阴阳师是信命的，因为不被人理解和相信，所以阴阳师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他们只相信自己和命。”

        蓦地，叶修猝然说道，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黄少天充满疑问地抬头望过去，叶修却收起了那副严肃而慨然的模样，只将平日里没正形的一面展现出来。

        可是叶修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他不明白也不理解，因为他不信命，但是他相信叶修。即便后来自己身上发生了变故、不得不离开老宅子，他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修，包括他今后的打算，以及希望叶修替他守住黄氏一族的愿望。

        当时叶修叼着烟，却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凝重颔首，然后送他离开了老宅子。

        宗家的长辈们并不看好叶修，可是黄少天却知道，叶修是怎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他离开家的第三年，老宗主，也就是黄少天的父亲过世，叶修的式神将消息给他送来，并告诉他自己准备接手穗城黄氏时，黄少天满意而欣慰地望着老宅子的方向微微一笑，可是眼角的泪却淋湿了他的笑容。

        而如今，老宅子依旧，有人走了也会有人来填充这空白，随着门下分家叶氏一族的崛起，穗城黄氏家中的重心难免有所偏移，叶修本人也居于杭州的日子居多，如今突然跑来广州，着实让黄少天大吃一惊。

        “老、老叶，咱俩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我去给上一任宗主扫墓的时候吧？什么风把你这堂堂宗主都吹来了啊？”对于自己的父亲，自黄少天懂事时起就再没喊过尊称敬语之外的称呼了，从来都是守着规矩称呼其为“黄宗主”，在外人看来，这对宗家的父子情分真的是比寻常的父子还要淡上几分。

        “呵，”叶修将手里的烟头掐灭，顺手抛了出去，任其在雨中自生自灭，他走到黄少天面前，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喻文州，说道：“哥好心好意大老远跑来看看你，你就这态度？”

        “无故上门、不请自来者，非奸即盗。”黄少天说，但口吻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敌意。

        “才搬出来几年，翅膀硬了，嗯？”叶修嘴角一挑，说道。不等黄少天反驳，又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你是不知道哥现在有多忙，你小子倒好，不管不顾的，哥还得替你守着家里那堆烂事。”

        “哈哈哈辛苦你了老叶，随便替你默哀一分钟好了！”黄少天捂着肚子笑道，作势要拍下叶修的肩膀以示安慰，被叶修特别嫌弃地一手拍开。“我就是这么乐得自在，您老先生能者多劳！”

        “我还是指望你早点回去吧，老家伙们天天念叨你，还不够烦人的呢。”叶修说。

        “我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去挨骂啊？你就安心坐好这家主的位子吧。”黄少天说。

        一旁的喻文州抿着嘴不说话，倒是也看出来黄少天今天是死活也要隐瞒自己恢复灵力这事了——刚刚看清叶修的刹那，原本调动在手的灵力被黄少天毅然决然地掐断，小纸人也被他塞进了兜里。

        叶修“哦”了一声，目光从黄少天没有一丝漏洞的脸庞上扫过，最后又回到手中的符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道：“等你回来，哥才是真的安心了。”

        “这话说的，你怕什么呢？你现在要什么没有，家主的位子，强大的灵力，呼风唤雨的权势，你莫不是缺个伴儿了？怪我怪我，从小就给你添麻烦，人家是有异性没人性，你是太顾大家而舍小家了，不得不让我重新评估老叶你的良知……”黄少天戳了戳叶修的胸口，一脸戏谑。

        “我看你才是寂寞了吧。”叶修波澜不惊地反问回去，目光有意无意地划过一旁半天没说话的喻文州。

        “你就别替我操心了，你看你也快三十了吧，就算叶叔叔不管你，宗家那堆老头子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他们简直比居委会大妈还操心这事！”

        看到叶修一脸不想再继续这话题的样子和黄少天一味地插科打诨的架势，喻文州觉得他俩足足是要在这吹凉风等雨停了，便微微一笑，打断了这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叙旧：“叶前辈，这个符纸，你可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此话一出，叶修却是先沉默了，看着喻文州的目光里也渐渐透露出些许异样。喻文州笑意相迎，也不点破。刚刚闲聊时，虽是闲聊，可是他自始至终都紧紧攥着那张符纸，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更像是见到了心爱的陈年旧物——这些细节自然是没有逃过喻文州的眼睛。

        本来只是偶然遇见了一位不一样的怨灵，可是联想到阴阳师世家宗主这种人物的突然到来，突破口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叶修身上，所以他这么问，可以说是有七分把握，三分推测在里面。

        果不其然，叶修脸色微变，却转瞬即逝。他浅笑着将符纸一抛，借着灵力波动稳稳地停在了喻文州手中。喻文州不知他意，只是看着上面这三个字。

        符纸很旧，但看得出来细心保存的痕迹。

        “是沐秋。”叶修说，声音夹杂在雨水窸窣的声响中，格外萧瑟。

        “苏……苏沐秋？”黄少天重复了一遍符纸上的名字，微微蹙眉，“他跟苏妹子什么关系？”

        黄少天口中的苏妹子名叫苏沐橙，亦是这几年来阴阳界里比较出挑的小辈之一，小时候同黄少天一起在老宅子里修行。那个时候黄少天只觉得这个姑娘古灵精怪的，很讨人喜欢，但毕竟出身分家，还是分家里的养女，出师以后就很少来宗家大宅子了。后来听说这妹子成为了叶修的搭档，辅佐叶修走上了家主的位子，当然，这就是后话了，黄少天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他甚至都没再见过这位人人口中称赞的苏大美女。

        “呦呵，还惦记着沐橙呢？”叶修说道，也就是随口一说，为了不再次演变成刚刚的局面，他又马上说道：“对，是沐橙的哥哥，来到我家时就已经过了修行的年纪，加上那货本来就是个天才，索性就没去宗家露面。”

        “我说的呢，怎么没印象。”黄少天说道。

        “那他是怎么回事？我们刚刚见到苏前辈了。”喻文州将符纸递了回去，说道。

 

       “对啊对啊，苏前辈他……”

        叶修挑眉，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缓缓说道：“两天前沐橙就跟我说，他哥哥留下的遗物有点异常，我寻着波动过来，没想到追到你这来了。”

        “遗物？”黄少天左右环顾，而叶修也跟着扫了一眼四周。雨还在下，耳边回荡着雨滴坠落的声响，冰凉的触感席卷而来，三个人站在两座楼的连接处走廊里，恍若隔世，无人惊扰。

        “这场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了，左右两栋楼主要是实验室和仓库，”喻文州心下明了，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的天气，晚上是不会有人过来了，叶前辈想做什么，无需顾忌。”

        叶修点了点头，将苏沐秋的符纸夹在指尖，立于眉心。

        “你要做什么？”黄少天问。

        “召魂。”叶修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坚定如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