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殇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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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玖】

        怨灵跟鬼片里吓唬人的幽灵不一样，后者喜欢半夜三更神出鬼没爬个床头钻个马桶或者电视机，前者则是随时随地全天候成群结队到处横行……反正一般人也看不见。

        ——这就是阴阳师喜欢夜深人静出来工作的原因了，不然极容易被误认为是神经病医院放假的产物。

        就比如此时，黄少天狂奔在一座大楼宽敞的走廊里，身后跟着一只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怨灵。一路上不少人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黄少天轻啧一声，眼看着前面有绿色的安全通道标牌，脚下一个急刹车，调头就钻进了楼梯间里。

 

        怨灵本能地追赶吸引着他注意力的猎物，硕大而透明的身躯扭动着，也一头钻进了半开的小门里。确认怨灵没有跟丢，黄少天飞快往楼下跑去。因为这栋写字楼有足够的电梯在运作，楼梯间里倒是没人。黄少天松了口气，继续引着怨灵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注意着拐弯处的窗外。

        这栋多功能写字楼是委托人名下的财产，才竣工投入使用不到一个月，就频频发生诡异的事。好巧不巧，他的侄子郑轩是黄少天的老朋友了，这事就自然而然地交到了黄少天手里。一番调查后锁定了目标，蹲守了两天后才抓到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现在正是动手的时候。

        跑到三楼和二楼的拐弯处时，黄少天估计了一下高度，又大致看了一眼窗外，写字楼的后面是一片刚废弃了、准备拆了兴建广场的体育馆。他攥紧了手，一咬牙，推开窗户，一脚踏在窗框上，一用劲，整个人就翻了出去。扔出去的符纸在地上绽开缓冲的法阵，黄少天脚一落地，又马上朝着废弃大楼狂奔过去，还不忘回头确认自己的目标是不是还跟着。

        在写字楼里人太多，空间又狭小，实在是不能动手，引着它出来这一路着实让黄少天憋屈得很。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没人的地方，也该大显身手了。黄少天踏进废弃体育馆，扬手就召来冰雨，反手一剑刺了过来。

        冰雨的剑刃寒光一闪，那怨灵看似臃肿的身躯竟利落地避开，立马往体育馆中央逃窜。黄少天不满地嚷嚷了两句，冰雨提在身侧，也追了过去。

        “喂喂喂快出来啦！跑你也跑不掉的！还没有怨灵能从本剑圣的冰雨剑下活着离开呢！哦，不对，用错词了，你们本来就是死了的……”黄少天一边冲着满地尘土和废弃物的体育馆里喊话，任凭回声响彻整个空间，一边不紧不慢地往里面走。“别躲啦，被冰雨砍一下完事算便宜你的了，不然……”

        “不然怎么？”

        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怨灵刚进入视线，下一秒，它的脚下幽蓝色光圈一闪，十几道光柱箭一般齐刷刷地从脚下弹起，直奔怨灵。不消片刻，喻文州强劲的灵力就让刚刚还四下逃窜的怨灵那肥大臃肿的身形溃散开来。

        “叫你逞能，怎么样后悔了吧？不如让本剑圣直接一剑送你上路！”黄少天颇为开心，收拾冰雨，一路小跑过去，话是对怨灵说的，可是从怨灵消散的身躯旁边略过时也是不带犹豫的，直直地奔向喻文州身边。

    

         “靠谱啊文州！”黄少天拍了他一下，嬉笑着道：“多谢喻大神出手相助！”

         喻文州保持着一贯的笑意，道：“少天，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哈。”黄少天笑了笑，又忽然一脸认真地说道：“文州，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你……那只家伙还好吗？”

        喻文州眼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没事，我控制得住自己。”

        “文州我的意思是……”

        黄少天忽然特别恨自己说话没个重点表述不清。

        从昆明回来后，敏感如黄少天，早早就察觉到喻文州的情况不太对劲。一次怨灵失控似乎对他的伤害很深，他能感觉到喻文州逐渐强大的灵力，也能从他微小的神色变化中察觉到他的难处。如今这个人是他的搭档，恋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他背负一些晦涩的伤痛。所以黄少天开始不动声色地承担起更多的任务，冒险的事尽量不让喻文州去做。

        而这些，喻文州都看得出来，说不感动是假。

        “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

        喻文州抬手抚上了黄少天的脸颊。那道他亲手划过的刀伤已经愈合，看不出痕迹了，可是那道伤却好像刻在了喻文州心里，怎么也弥合不了，每次感受到体内肆虐的力量躁动不安时，他都会想起那道伤，然后让贯彻全身的冰冷将之抑制下去。

        这样的承诺并不能让黄少天感到安心，他急忙道：“文州，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别拿这些虚的东西糊弄我。”

        喻文州看着他的脸庞，欣慰道：“没骗你，是真的。”见黄少天还是心里有疑，又补充道：“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保障。”

        黄少天忽然说不出话来了，是真是假，他信喻文州的话。这一声承诺在，他就无条件地安心了不少。

        “好吧好吧。工作结束，委托费到手！我们回去吧，我都要饿扁了。”黄少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和喻文州一道往喻文州进来的方向走去。他刚刚是从围墙外、旁边的大楼上直接跳下来的，现在自然得从门出去。

        大门口有个警卫室，废弃了的体育馆又不是无主之地，总得有个人看着不是。黄少天刚想问喻文州怎么进来的，刚好走过警卫室，透过窗户往里一看，两个警卫员正靠在一起睡着。

        “他们不会被怨灵袭击了吧？”黄少天正要破门而入，就被喻文州拽住了。

        喻文州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食指立在唇边，悄声道：“嘘——让他们睡会，防止节外生枝。”

        黄少天反应过来，捂着嘴忍住笑，走出来没几步就笑道：“想不到文州你也有这么暴力的时候噗哈哈哈！”

        喻文州望过来，一副无可奈何又无言以对的表情，黄少天半天才止住笑，一本正经道：“文州，最近怨灵出没得有点异常啊？这个礼拜我们拔除多少次怨灵了？”

        “算上这个，九只了。”喻文州说。

        “这么多？”黄少天微微吃惊，“太多了，一个区域里频繁出现怨灵，太不正常了。这里还是穗城黄氏的管辖范围吧？老叶最近忙啥呢，正经事不做……”

        “少天。”喻文州忽然拽过黄少天，快步拐过一个街口，黄少天被拽得脚下一个踉跄，直觉整个身体都被喻文州牵引着往前。

        “文州文州文州！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黄少天嘴上问个不停，脚下却已经跟上了喻文州的步伐。两个人快步穿梭在人流中，看起来就和这世界中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方向，怎么走都是自己的选择。

        走了很远一段路后，两个人一头扎进一段空旷的小巷子里。这里本来就地处偏僻，偶有几条小窄道漫长而空旷。喻文州停了下来，回头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黄少天询问的目光，淡淡地说道：“看来叶修前辈最近真的很忙啊。”

   

        话音刚落，这条仅有两人宽的小巷里，忽然贯穿来一阵凉风，两人的前后忽然有两个人影从空中跳了下来。两个不速之客垂着头，看不清面孔，衣着普通，只是身上的隐隐泛着光的法阵让两人心头一紧。

        “你别动手，少天。”喻文州拦下了一脸不爽的黄少天，手从兜里摸出两张符纸，侧身，一左一右抛出。两个人影也同时跃起，朝着两人扑来。喻文州响指叩起，符纸登时调转了方向，迎面将两个人影按住，摔落在地上。

        人形散去，留在地上的赫然是两张剪裁过的纸人。黄少天捡起来一个，心一横将纸人撕毁，闷声道：“我不相信这是老叶派来的。”

       “谁也没说是叶前辈。”喻文州平静道，也将另一个捡起来，撕掉，碎片迎风散落了一地。

        “可是……”黄少天咬牙，久久无话。

        那纸人上残留着淡淡的咒术气息和画就的痕迹，他不会认错，那是穗城黄氏独有的，绝无可能是外人。

【叁拾】

 

        黄少天对着手机发呆了良久，阴雨绵绵的六月本就压抑得让人心慌，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冰冷的提示音，他更是怎么也安心不下来。

 

        今年南方的雨水格外的盛，进入六月后颇有一股没完没了的架势。没有课也没有委托的时候，黄少天就躺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比如今后的打算，比如，他和喻文州最近的遭遇。

 

        被纸人式神尾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喻文州比他敏锐得多，他们从昆明回来后没多久，身后就总是冒出来一些碍眼的东西。起初喻文州还没太在意，时间久了，想忽视都难。

 

        而且，每次都是一样的东西，灵力灌入符纸里剪成的纸人，没有意识，不能言语，只有服从命令。黄少天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拿起电话准备找叶修问个清楚。

 

        可是，电话一直无法接通。除了叶修，他竟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了。想想都觉得可笑，自己一个正统的继承人，离家七年，与家中的联系竟然断得如此干净，净身出户、彻底洗白也不过如此了。

 

        喻文州的情况，自己的情况，确实是既可疑又充满了隐患，以阴阳界的宗主身份，责任所迫也是无可厚非。但黄少天也不是傻子，这种跟踪监视甚至是袭击的手段，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意相信这是叶修的手笔。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子，一声一声，都好似扰乱了心中静水的石子。黄少天心里不安，躺在客厅阳台的地毯上一动不动，愣神地看着天花板。明明是午后十分，屋里屋外却暗得犹如夜晚将至。他也不开灯，视线在屋子里绕了一圈，走廊里只有一线光亮。

  

        两间卧室门对这门，走廊又没有窗户，此时只有黄少天的房间开着门，带了一点微弱的光进来，而另一间则房门紧闭，安静如斯。

        黄少天心里更烦了，手机扔到一边，自己翻了个身，伴着雨声回响，头脑发胀，竟也沉沉睡下，补一补迟来的午觉。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雨滴的声音在睡梦中无限放大，些许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回荡在耳边，仿若敲响的钟声，响彻空洞的梦境。

        渐渐地，声音褪去，四下里静得鸦雀无声。黄少天感觉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客厅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褪去了色彩，眼中只剩下被撕裂的天空以及纤尘不染宛若绿宝石的双眸。

        幼小的黑猫破窗而入，正凝视着他，而他，也正紧盯着这只随时可能挥动着爪子扑上来的不速之客。

        黑猫忽然眯起眼睛，没有那双渗人的绿宝石色双眸的衬托，它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可爱和慵懒。黄少天心里刚刚松了口气，只见地上忽然腾空而起一道光圈，黄少天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再睁开时，地上印出了一道巴掌大的法阵，黄少天认出了它，心里一沉。

        苏沐秋，卢翰文，张佳乐和孙哲平的前世，都与它脱不开关系。

        小黑猫趴下身子，死死盯着它，过了好一会，它才悄悄地移步向前，耐不住性子一般，壮着胆子靠拢过去，围着转了几圈，而后伸出前爪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你……”

        黄少天顿时感觉仿佛有一瓶冰水从头顶泼下来，凉透了全身。从小到大，尤其是搬出来之后，这只黑猫就好像预示灾厄的使者，它来的时候，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阴阳师身上有太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而阴阳师的梦也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在这样一个不够安稳的时候里梦见这只被他叫做小笔筒的黑猫，黄少天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因为，他又见到了那个阵法。

        原本以为已经告一段落的事，竟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仿佛在暗示他，一切都没有结束。

        身体忽然被抽空了一般，无力感涌上心头，好像腹腔里空洞如也，又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运作。黄少天被这梦境里的真实感惊得一怔，心想是谁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来着。

        这一惊，梦境也就碎了。

        黄少天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窗外透进来些许灯光，只是被雨打湿、留下了水渍的玻璃让这光都变得有些诡异。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空气潮湿而燥热，黄少天觉得喉咙干涩，刚想起身去拿杯子，蓦然身子一僵。

        那真切的感受不是梦——他伸手在眼前，叩起响指，空旷中只有回音，没有回应。

 
 
        ——这是第几次了？

        黄少天懒得去数了。

        但是已经顾不上自身了，他飞快翻身起来，跑去喻文州的房间。

        不出所料，房间里只有人去楼空的寂静。

        黄少天先是心里慌了一下，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从喻文州搬过来开始，喻文州就没有一声不吭地离开过他。因为某种不可名状的牵连，一旦离开，黄少天就可以察觉到——因为他的灵力会再度丧失。即便两人分头行动，也不会距离太远。

        黄少天勉强定了定神，开始四处查看。

        屋子里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说明喻文州是自己离开的，否则黄少天也不可能毫无察觉。他首先想到的是打电话，可是电话的忙音却让他心里的不安更加浓烈。

        月光下，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银色的光。黄少天匆忙拿过来一看，是喻文州的小折刀。

        纵使黄少天再信任喻文州，但是一想到事关喻文州的安危，想到穗城黄氏这些天的动向，又看了看喻文州留下的折刀，他怎么也坐立难安起来，最后还是揣上一摞符纸出门了。

        灯火阑珊的大城市里，黄少天敏捷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里。他第一个目标就是学校。去了喻文州常去的实验室和自习室，又找到了他的同班同学，却没有找到任何下落。走出学校，不知不觉就拐到了人少僻静的小街道里，没走两步，一股熟悉的戾气唤醒了他的本能。他下意识地身形一闪，向一侧躲避，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刚刚他站立的地面已经裂开了缝隙。

        纵使他失去灵力，阴阳师的血脉也让他始终维持着通灵的状态。他心里暗叫不好，明知自己体质招邪，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又一个人大晚上到处乱跑……刚一愣神，头顶略过几张符纸，直直扑向那怨灵。但是那几张明显还不足以将之拔除，怨灵挣扎了几下，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横行起来。

        黄少天心想这是哪来的阴阳师，帮人都不帮彻底点。正打算回身一边躲一边看看到底是谁，就听见一连串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响，一个窈窕的身形从他身侧闪过，耳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少天符纸借我用一下！”

        说罢，她相当快地从黄少天身边略过，灵巧的手指已经从他兜里摸索出来几张符纸，同时抛起，两臂抬平，双手合十，低声念出咒语，唤醒符纸中的阵法。

        灵力用的足，自然药到病除，三下五除二将怨灵拔除。

        女孩站在黄少天面前，背对着他，逆着光，微微泛黄的发色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耀眼。她回身，冲着黄少天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少天，还记不记得我了？”

        黄少天借着灯光打量了一翻，这才认了出来：“苏妹子？！我去，咱俩好几年没见过了吧？苏妹子你现在果然是大美女一个了！差点没认出来！”

        “嘿嘿！”苏沐橙笑了笑。

        “不过苏妹子啊，出来拔除怨灵符纸都没带够这种低级错误可不能再犯了啊会出人命的有木有！”

       “抱歉抱歉，路上遇到了几只，赶时间嘛就下了狠手好好收拾收拾，结果……就用完了。”苏沐橙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

        “好吧，你赢了。话说，你怎么来了？不会是特地来救我的吧？”

        叙旧完了，还得谈正事。苏沐橙的立场很明显，她站在这，代表的就是叶氏一族的当家、穗城黄氏的二把手，黄少天不会认不出她的衣服上绣着的家族纹章。

        “抱歉啊，少天，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蓦地，苏沐橙略带歉意地说道。

        四周忽然冒出来几个式神，他们之中走出来两个穿着穗城黄氏一族服饰的男人，立于苏沐橙身后，垂首待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