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殇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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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五月的杭州已经初见暑意，幸而清早的风还氤氲着些许清凉之感。

        南山公墓里寂静无声，黄少天和喻文州跟随着叶修的步伐拾阶而上，低矮的石阶两侧长满了青草，在初夏的微风中摇曳着。

        叶修依旧穿着那件在这个季节里已经略显厚热的长款风衣，脚步声细碎而轻微。黄少天本是一脸没睡醒的惺忪模样，可是踏进公墓的肃静气氛后，不知怎么竟也清醒了几分。喻文州则依旧是那副平静甚至淡漠的神情，如果不是因为黄少天的关系，他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来祭拜一下这位道上前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紧随着叶修。

        黄少天自小就不怕坟地、尸骨什么的，以前在老宅子里的时候，没事跑去山中玩，偶尔冒犯了哪个土坟孤墓，他也会像模像样地拜一拜，然后淡定走人。这大概就是出身的关系了，自小和怨灵野鬼打交道，胆子早就练出来了。想到这里，黄少天又有些许庆幸，今日他们来扫墓，却不是为了悲怆哀恸的缅怀。

        ——看过来太多生死，也看得透阴阳相隔，作为阴阳师的他们，其实才是最可怕的存在吧。

  

        凸起的墓碑安然地排列着，更像是一个个恪守此处的守墓人。三个人穿梭在公墓中，直到叶修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角落里一座墓碑前面。

         叶修蹲在墓碑前，手指在刻字上划过，指尖擦出一道微弱的光。

  
   
        “还有一丝残魂在。”半晌，喻文州说道，然后和叶修对视了一眼，后者掏出苏沐秋的旧符纸，将它放在墓碑前，小小的法阵如同水中涟漪，尘土轻扬，墓碑中的细碎光芒很快被吸入符纸中。

        叶修收起符纸，起身，似是松了口气。

        “式者，侍也，连活着的人都可以自愿递交契约来缔结式神关系，自此同生共死，一生追随，人的魂魄又未尝不可呢？”喻文州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缓缓说道。与符纸上那行云流水、颇有韵味的字迹不同，墓碑上的字算不上好看，却看得出下笔的力道。“叶前辈，你说是不是？”

        “呵呵，”叶修笑了笑，随后，点了点头，道：“哪怕只留下了几许残魂，哥也不会放过他的。”

        喻文州也微笑着说道：“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叶修点头，蓦地，难得严肃而诚恳地说道：“这次谢谢你们了。”

  
        听罢，喻文州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还得谢谢前辈才是。”

        站在一边的黄少天觉得相当郁闷和尴尬，好说叶修也是自己家人，苏沐秋自然也算是了，结果不就是自己为了瞒着叶修所以没掺和这事吗？怎么弄得跟自己是个外人了似的呢？

        “喻文州，你谢他干嘛？他的破事非要来麻烦咱俩还要牺牲周末大早起来陪他跑到一千公里开外的鬼地方来扫墓！到底是谁欠谁啊？！”黄少天愤恨地嚷嚷道。

        “机票钱可是我出的。”叶修淡定说道。“还是往返的。”

        “靠靠靠靠靠！你个堂堂宗主能不能不拿钱的事在我们这些学生党身上找优越感啊！而且！去哪不好，偏偏是杭州！现在你们在杭州道上的影响力不小了吧？我要是被认出来了怎么办？你也不好说吧！”

        “咳，你想太多了。”叶修笑道，“重心仍然是广州老宅子，只是我一直在这边住罢了，沐橙喜欢这边。再说了，你搬出去四年都没离开广州，不也一样没被抓回来？安心过日子去吧你就。”

        “那是我小心谨慎……”黄少天正要反驳回去，喻文州却拍了下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
  
   
    
        “有人过来了。”喻文州说。

        两个人一起望向来时的小路，确切的说，不是人，是一个幻影飘忽着靠了过来，靠近了几步之后才渐渐恢复了实体。

        “式神？”黄少天眯着眼睛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个“人”悬浮在半空中，个头不高，穿着一身酷似电影中魔法师打扮的礼服，披在肩上的斗篷镶着繁复的金色刺绣花纹，腰间挂着几个小巧的瓶瓶罐罐，一顶深蓝色的巫师尖顶帽下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睛，透过暗黄色的额前碎发将视线投过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神秘莫测。

        来者看了两人一眼，又用充满疑问的眼神望向叶修，不说话也不问。叶修回给他一个平静的眼神后也不解释，只是对黄少天和喻文州说：“麻烦你们两个大老远还跑一趟了，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靠，老叶，把我们忽悠上飞机然后就撒手不管了人干事？！”黄少天叫道。

        “喻文州，”叶修直接越过黄少天，侧头对喻文州说道，“我这个傻弟弟就麻烦你了。”

        “呵呵。”喻文州笑。

        “笑什么你？难得来杭州一趟，喻文州我们去西湖瞅瞅吧？反正老叶报销费用！”黄少天说道，“这周的课都翘掉吧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对吧对吧对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转念一想，喻文州这种老师眼里的好学生，翘课这么不厚道的事放他身上似乎不太合适。刚想说什么，喻文州却含笑点了点头，然后跟叶修告辞，拉着黄少天朝公墓门口走去。

         “喂！去哪里啊我们？”黄少天被拖拽着磕磕绊绊地追上了喻文州的步伐，喘了口气问道。

        “课都翘了，当然好好玩玩了。”喻文州说。

        于是，两个人去了趟西湖。

        大概因为还不是假期，西湖的人流不算多，两个人沿着湖区散步，起初还觉得夹在晨练的大叔大妈和寻个悠闲地方约会的年轻情侣中间挺尴尬的，渐渐的，游玩的乐趣越发浓重，反而更加不管不顾起来。

        西湖，确实美得不像话。天色微阴，却看起来格外通透，映衬着湖中的倒影和尚未绽放的荷花，也衬托着视线所及之处的层峦高山。

        一路上黄少天拍了很多景色，时不时还偷拍了几张喻文州的照片，看他一身浅棕色风衣，站在静谧的亭台楼阁中远望青山碧水，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喂，喻文州。”两个人走在沿湖的小路上，古色古香的雕花栏杆在身旁退去，黄少天忍不住挑开话题，却依旧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苏沐秋到底有没有可能……”

        “换做是我，”喻文州轻声说道，“我没有把握能借着残魂将他召回，更何况是缔结式神。”

   

        “那老叶呢？他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吧？”黄少天似是不甘地追问。

        “但愿。”喻文州说。

        黄少天“哦”了一声，半晌才开口说道：“喻文州，谢谢你。”

         “谢我什么？”喻文州侧头问。

 

        “替老叶谢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犹豫不决的老叶，苏沐秋在他眼里真的很重要吧。”黄少天说。“可我却瞒着他，这么关键的时候却不能帮他一把……”

        喻文州问道：“还没想过要回家这个打算吗？”

        “你这算是要赶人吗？没有我，房租你得一个人付。”黄少天对于这个话题转变的速度很诧异，但是心里想到的东西该说还得说。

 
        “我的意思是，你还打算对家里，或者说，对叶前辈隐瞒你回复灵力这件事？”

        “说真的，瞒着叶修这件事我也挺过意不去的……而且，我讨厌那种无力感。”黄少天喃喃自语道。

        喻文州的眼神里写满了某种看不透说不清的感情，“不回去，你就只能继续在你的小世界里做一名阴阳师……”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黄少天打断了喻文州的话，“至少我觉得很好，很自由。”

  

        “是么。”

        “喻文州，你知道吗，我父亲从来没把我当做是他的儿子来看，他眼里只有穗城黄氏这个家族的名誉与安危。”黄少天双手叠在头后，苦涩地说道。

        “听说过黄老宗主为人严厉苛刻……”喻文州说。

        “对，他一直都这样，大概是因为宗家家主的责任所在。他死的时候我没有赶回去，后来叶修来到我租的公寓里把我揪了回去，可我也只是在葬礼后去扫扫墓，之后又马上离开了老宅子。”

        “你想说什么？”

  
  
        黄少天一愣，道：“为什么说话一定要有个主题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大概就是想说，我就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老宅子里有太多东西我不想回想起来。喻文州，跟你一起拔除怨灵、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因为我能让你恢复灵力？”喻文州问。

         “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老叶说，阴阳师是信命的，可我不信。”黄少天坦诚道，遂又上前几步拦在喻文州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对方的瞳孔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他十分诚恳地双手按在喻文州肩上，郑重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吧，喻文州，谢谢你。”

       

【拾捌】

 

       五月下旬的广州已是闷热起来，无端增添了慵懒的氛围。

       黄少天一边以手作扇扇着风，一边往客厅里走，嘴上还说着：“哎，喻文州，最近学校里怎么这么多人啊，晃来晃去很碍眼有没有？还不如扔几个怨灵来给我砍。”

       正在看报纸的喻文州分了一眼意味深长的眼神给黄少天，遂浅笑道：“他们是毕业生，返校来看看而已。”

      “老校友啊？之前也来过一帮人，都是带着孩子的大叔大婶，一看就是毕业了十几年的老家伙。不过这两天的看着不像，乍一看还以为大四的。”

      “那就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呗。”喻文州随口说道。

      “这鬼地方，巴不得赶紧走呢，他们居然还争先恐后地跑回来，怀旧啊？”黄少天说。

      “这叫情怀，你毕业以后估计也会这样。”喻文州说。

 

     “好吧，果然是老家伙们才会有的感情，我不懂。”黄少天耸肩道，“看完了吗？看完就赶紧走吧，今天第一节是‘四大名补’的课，上个礼拜翘课翘得太猖狂了，再迟个到估计以他的变态程度能直接让我挂到毕业。”

      “自求多福吧，据说他的课迟到一次就足够挂科程度了，你还翘课。”喻文州淡定地放下报纸，起身回房间拿书。

      “喻学长，我要是挂科了你得给我补习啊我知道你是学霸就算术业有专攻你也能说上一二不是吗？你看我每天辛辛苦苦拔除怨灵哪里有时间好好看书……”身后，黄少天嬉皮笑脸地叫道，喻文州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着黄少天没完没了的诉苦，笑出了声。

       宽阔的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返校的老校友，写满了煽情寄语的条幅在主干道上随处可见，有些即将毕业的女生驻足细细读着，直到感同身受、眼角噙泪。这样的场景看得多了，纵使离毕业还有几年光景的黄少天都忍不住心里一酸，微微唏嘘起来。

       不过比起感慨，更让黄少天在意的却是午饭时学校餐厅里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回来就回来呗，能不能照顾照顾学弟学妹们啊！跟我们抢餐厅位置学长干的事？！”这些天里黄少天不止一次这样抱怨过，喻文州只是习以为常地劝了几句后就提议没课的时候都买菜回公寓自己做饭。

       这天下午，黄少天一个人在学校里溜达打发时间、顺便等喻文州下课一起回去，看着到处都是人，其中还不乏返校的校友带来的男朋友女朋友，黄少天心里莫名烦躁，暗自抱怨这群学长学姐绝对是来气人的，而他这会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发会呆，距离下课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教学楼楼顶，忽然想到去天台吹风，但又怕自己费半天劲爬上楼梯时发现他的好地方早就有人占据了，于是他扣起一个响指，小纸人应声从口袋里弹了出来。

      “去天台瞅瞅有没有人。”他吩咐道。

       小纸人得令而去，身后就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轻微的惊叹。

      “那个是……式神？你就是传说中的阴阳师？”那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口吻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黄少天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瞬间想好了无数条遮掩身份的理由，第二个反应就是无端想要吐槽“传说中”三个字，不过转念一下，都有人能把他的冰雨夸大到那个程度，凡人仰视一下他们这些身怀异术的阴阳师似乎也不算什么。

       阴阳师的存在又不是什么惊天的秘密，真遭遇了鬼魂生事还不是得有求于他们这群隐匿于现代都市中的异士。本着胸怀天下救苦救难的责任心态，黄少天还是决定坦诚承认。

      “是、是啊，你……”黄少天转过身来，眼前站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比自己略高，长得相当精神，留着一截长发梳好搭在脖颈间，不过黄少天也一看就知道是老学长了——他也穿着一看就是班级统一订制的白色印花T恤。

      “太好了！一早就听说有阴阳师存在，可我又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今天真是巧了。”那人看起来很高兴，又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下，大致意思就是他家闹鬼了，他在网上发帖求助可是回帖的没一个靠谱的云云，最后才想起来说了半天还没自我介绍呢，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叫张佳乐，你怎么称呼啊小学弟？”

      “黄少天。”黄少天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我说，张……张学长，你是不是上个月在深夜论坛里发帖的那个人啊？我记得是刚搬家到别墅区然后阁楼半夜有怪声……”

     “对对对就是我！你也看到我发的帖子了？”张佳乐看起来更激动了，就差拽着黄少天的袖子不放手了。“学弟你看咱俩这么有缘这事你得帮我啊！”

     “等等等等等会！”黄少天还没有被人委托的经验，一时半会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论坛里说的够清楚了，真的，我已经一个月没敢去阁楼过夜了。”张佳乐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你倒是把情况再说一遍啊老兄，我看帖子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啊！”黄少天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赶紧溜走、不管这个神神叨叨的“委托人”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委托找上门来，没理由拒绝，更何况，对方还干脆地答应了委托费的问题。

       他们这群属于稀有存在的阴阳师，其实在职责面前挺没主动权的，于是黄少天就这么结识了张佳乐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老学长，并趁着周末前往张佳乐所在的城市，自然了，和喻文州一起。

       刚刚从杭州回来没多久的两个人又一次来到了机场，黄少天不得不感慨现代化的交通方式真是造福人类，阴阳师什么的再怎么牛逼，出个远门不也得老老实实候机。

       不到三个小时的航行中，喻文州望着飞机舷窗，眼中云雾缭绕，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平日里温和的喻文州，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散发出疏远的感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扰乱他的心，或者，他的心事，是旁人碰触不到的。

       黄少天看了他半天，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挺傻的，就赶紧收回目光，一时别扭得很。喻文州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扭头回给了他一个安静的微笑。

       不必看镜子黄少天也知道，一抹绯红倏然暴露在自己的脸颊上，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无法抑制这种炙热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缄默的秘密在胸口一点一点萌发开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