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修】尘烟 - 下 (民国paro)


| 特务伞×军人叶 |

■本文为整理版,包含原【柒】,【捌】,【玖】,【拾】四章。
■入坑以来第一篇BE,接受所有查水表寄刀片谈人生【躺平任调戏。



【柒】


        苏沐秋是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醒来的,酒精的灼热已经褪去,只剩下欢愉过后无尽的空虚和体力消耗后饥肠辘辘的空腹感。他昨天没有吃晚饭,喝的酒虽然能顶一时之事,但终究只是片刻的贪享。


        他愣神一般盯了天花板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身边没有人,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冰冷的感觉。他支起身子,四下环顾,窗边的玻璃碎片已经被清理了,洗干净的酒杯被摆放回原位,未喝完的葡萄酒还放在窗台上。光芒照射进来,不同于月光的清冷和霓虹灯的艳丽,清晨的浅金色光束将酒瓶的透明衬得更加晶莹剔透,连打在窗台上的影子都仿若虚幻的光影。


        “头好疼……”苏沐秋被一阵晕眩又摁回到了床上,他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疼痛才稍稍褪去,可是全身的无力感还是让他浑身难受,脑袋又晕又沉,连视线都跟着模糊了几分。


        “你醒了?”叶修端着餐盘出现在了房间门口,见苏沐秋的注意力投向了他手中的餐盘,便笑着走到床边,放下餐盘,然后默默地看着还蜷缩在被子里的苏沐秋。“就那么冷吗?”


        “嗯。”苏沐秋点头,脸庞微红,他马上又坐了起来,却依旧不愿放开身上的被子。


        叶修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伸手将苏沐秋搂住,修长的手指碰到了苏沐秋裸露着的脊背,苏沐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是吗。”叶修看起来并不在意,口吻平淡、甚至有些冷漠地随口说道。


        “叶修……”


        “你发烧了。”叶修把额头贴在苏沐秋的额头上,明显高出常人的体温让叶修也皱起了眉。


        “我没事……”


        “快一点吃了早饭罢。”叶修说,目光扫过苏沐秋的脸庞,最后落在了床头小桌的餐盘上。不用看,苏沐秋都知道那是什么——都是他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吃了药赶紧休息,今天就别去上班了。”


         “可是……”


         “还有我。你最近太累了,抓老鼠的事,交给我就好。”叶修的话充满了不容反驳的气势,他端起餐盘上的燕麦粥,拿小勺子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苏沐秋嘴边。


        没有嘲讽和拌嘴,这样堪称温柔的叶修让苏沐秋也暗暗感叹了一番。可是来自恋的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苏沐秋心想,也没再想抢过碗自己来,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吃着叶修喂的粥。


        吃完早饭,叶修又去楼下端了杯药上来,药很苦,苏沐秋一口气喝下去后苦得咧着嘴角,叶修见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动容的模样让苏沐秋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叶修靠过去伸出舌头舔去苏沐秋嘴角的药汁,又在他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


        “好好休息,中午等我回来做午饭。”叶修起身整饬了一下身上的衬衫,衣领小心翼翼地遮掩着后颈上深红色的吻痕,苏沐秋微微一笑,又躺了回去,舒舒服服地把头蹭在枕头上,听到叶修关门的声音后,自己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苏沐秋恢复得差不多、回到所里却没有见到自己的副官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那天苏沐秋感觉自己能起身了,便独自去了所里。叶修一大早就不在办公室,说是黄少天派人送信给他非让他现在过去。孩子任性,也不是不能理解,叶修索性就直接去了黄府。


        “索先生呢?”


        叶修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的学生兼助理乔一帆在。如今的叶修虽然毕业尚且不足一年,但是其无可挑剔的实力已经将他推向了更高的位置,如今只比苏沐秋矮了一级、颇有超越他的架势。这个叫乔一帆的助理虽然才刚十八出头,却是黄府军医王杰希看重并且推荐给叶修的,实力很是不俗。


        “索先生?”整理文件的少年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的神色。“索先生他……”


        “别怕,你尽管说。”苏沐秋压着心底的不安,柔声对这个看起来有几分胆怯的少年说道。


        “那个……索先生被怀疑是那边的特务,现在已经被扣押了……”乔一帆小心地措辞着说道,说完还不安地觑着苏沐秋的神色。


        “那……”苏沐秋神色微变,却还是勉强镇静下来,问道:“是谁下的命令?”


        “是……是叶先生。”苏沐秋和叶修的关系,要说外人不知道,叶修亲自领来的学生总也应该是知情的。


        “叶修……”苏沐秋眼里阴晴不定,这样的苏沐秋乔一帆何曾见过,顿时有点局促不安,整理文件的手都哆嗦了一下。苏沐秋见状,知道自己是吓着人家孩子了,只得勉强笑了笑,便离开了屋子。


        等到叶修回来时,听乔一帆交代了刚才的事,也不惊讶,就径直去了苏沐秋那里。


        叶修进去后也不说话,往沙发上一坐,瞥了一眼苏沐秋复杂的神色,然后就将目光投向茶几上的棋盘上。


        苏沐秋自己也走过来,在叶修对面对下。西洋棋整齐地摆放在两人中间,黑白棋子都如布阵的将领,已然蓄势待发。


        “我很欣赏博弈论中的零和游戏理论。”叶修用指尖推动第一枚棋子,感叹道。


        “此消彼长,阴阳平衡,古人的神韵未尝没有道理。”苏沐秋说,注意力也已经集中到棋盘上,谨慎地开始了对弈。


        “游戏者有输有赢,一方所赢正是另一方所输,这才是真相。”叶修说,“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苏沐秋也不再接话,屋子里只有棋子落下的声响,压抑的沉默渐渐膨胀,直到苏沐秋执着一枚棋子摩挲了半天后将它缓缓落下。


        “你错子儿了。”叶修的眼光精准而毒辣,棋盘博弈中,每一步落点的前因后果他都看得清楚。


        “落子无悔。”苏沐秋说。


        败局已定,苏沐也不再在意叶修的举动,而是盯着叶修的眼睛,问道:“叶修,你是否也怀疑到了我身上?”


        这话虽是质问,却也掺杂着些许无奈。


        “不,我相信你。”叶修说。


        “相信我?”苏沐秋身子一僵。


        “所以,如果你说他是被冤枉的,那便是我判断失误。”


        “你……”苏沐秋咬紧了唇,犹豫了几秒后坚定地说道:“我相信我的副官。”


        “……好。”


        叶修打了一个响亮打响指,刚刚只是稍微掩上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乔一帆恭谨地冲着两人微微鞠躬示意,然后就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去告诉下面,索先生的事是我判断失误,即刻官复原职,待来日我亲自登门致歉。”


        说罢,叶修一挥手,“哗啦”一声,棋盘上的棋子被尽数扫落。他的口吻非常冷漠,苏沐秋听着,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看着叶修起身离开的背影,苏沐秋整个人靠在沙发上,眉头皱紧,长长地呼了口气,却依旧觉得心里憋得难受,仿佛要榨干他身体里最后一丝赖以生存的空气。




【捌】


        人人都知道三天前苏沐秋的副官索先生被怀疑参与特务活动而被扣押,但是三天后又莫名地被释放,甚至得到了叶修的亲口下令。可是即便如此,共事的人打量他的眼光仍夹杂着些许怪异,而这个向来谦恭平和的人在第四天时一如从前一丝不苟、大大方方地来到所里,比自己的直属上司早一步进到办公室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这个平日里长得不起眼但是很随和的男人依旧会对每个人都微笑,哪怕是那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人。


        “叶先生,你的信。”


        走廊里迎面遇上,叶修只叼着烟不说话,对方却和往常一样打招呼,顺便把刚从门口保卫室那里取回来的信件交给了叶修,平日里叶修和苏沐秋办公室的杂活也一直是他在做。


        “叶先生所做的事也是处境使然,无可厚非,况且忠于我党之心,索某也能体谅一二,怪不得叶先生。”见叶修不说话,索先生平静地对叶修如是说道。


        “你很会说话。”叶修不冷不热地说道。


        “叶先生过奖了。”


        说罢,再说也是尴尬,两人擦肩而过,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叶修心烦意乱,摸出口袋里的信,依旧是没有署名,他拆开,只见一张布满折痕的纸张上两行秀气的钢笔字,叶修只扫了一眼,便将信纸揉成了一团扔在一边,过了一会又将它捡了回来,塞进了口袋里。


        信是张佳乐教人送来的,他认得张佳乐的字,很有特点,绝对属于不容易临摹的那种。可是这两行字秀气依旧,却并不工整,看得出来写信人下笔时手在抖。


        ——维吉尼亚密码。


        第一行只写了这么六个字,这是张佳乐的判断。叶修交给张佳乐的那串洋文字母是在武汉时从埋伏他们的那两个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中发现的。叶修一早就看出来了,比凯撒密码更为复杂难解、利用更加精准的多表加密,很大可能性是维吉尼亚密码了。


        毫无疑问,张佳乐在密码学破译方面的研究相当深,找张佳乐是为了确认,却也是试图给自己一个可以安慰的渺小希望。


        可是到头来,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谨慎处理。


        第二行字如是写道。他可以想象张佳乐在破译出最后一个字时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再多的言语和疑问最后只汇聚成了一句话,是劝慰,亦或是警告,但是不管是什么罢,肯定不会比他更难受。


        叶修想着,塞在兜里的手紧紧攥着张佳乐的信,直觉到手心里的汗揉湿了纸张才送开。这时刚好乔一帆敲门进来,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叶修问。


        “那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叶先生如此不辞辛劳的……”


        叶修知道乔一帆这孩子是个老实人,不会惹是生非,如果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忿的事,平日里也甚少嚼舌。


        “谁说了甚么吗?”叶修耐心地问道。


        “嗯……”少年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所见所闻说给叶修听。原来,最近特务活动频繁出现,所里也予以了最大程度上的重视,可是叶修审错人这件事终究还是处理得不够妥当。平日里不忿的人自然是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谴责了叶修的失职,甚至有人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叶修,怀疑他才是特务的说法更是愈演愈烈。


       “这没甚么,清者自清。”叶修听后失笑道,还不忘给自己点了支烟。


       “可是……”


       “一帆,我现在无论做甚么,小人之心都不可避免,那你说,怎样做才能洗脱嫌疑?”叶修问。


         乔一帆略微思索了几秒,道:“揪出真正的特务。”


         “非常明智的决定,”叶修说,“下周不是有任务么?到时候便能见分晓了。”


        自那日之后,叶修和苏沐秋依旧一同出门一同归家,日子仿佛和当初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落在苏沐秋眼里,那些说说笑笑和打打闹闹,无形中却透露出几分最残忍的刻意,唯有看着叶修在枕边沉沉睡去,嗅着屋子里弥漫的烟草苦涩的味道时,他才能稍微感到安心。


        一日傍晚,叶修敲了敲隔壁办公室的门,不等苏沐秋回应就自顾自地推门进来。


        “有事?”苏沐秋抬眼问道。


     
        “嗯,黄少天那小子心血来潮叫我去他那一趟。”叶修倚在门框上,说道。


        “哦,去呗。”苏沐秋说,“早些回来。”


   
        “嗯。”


  
        叶修慢慢悠悠地到了黄府时,黄少天正在院子里等他。老槐树下,少年坐在长凳上仰头望着纷纷扬扬落下的树叶,一边自己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老叶那家伙说话不算话啊,答应了常来陪我玩,还得我教人去请才来,嘿嘿!一定是本少爷聪明伶俐一学就会进步飞快他打不过我了不敢来了哈哈哈……”


        “隔着八条街就听见你小子的声儿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冲着天说我坏话,还净是些有的没的,不怕遭天谴?”叶修的声音忽然传来,着实吓了黄少天一跳。


        “还不是因为你!我可是让阿轩帮我记着呢,你都足足七天没有来了,上次教给我的我都玩腻了!再教我两招嘛!”见着叶修,黄少天立马活蹦起来。


        “呵呵,”叶修笑,但不得不承认,黄少天的进步他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个人才。“两天后出任务,你还是让我好好歇歇吧,老胳膊老腿了怎么跟你们这些小鬼比。”


        “好吧……”黄少天有些失望,但又马上提议道:“去听戏好不好?你陪我去的话娘就无话可说了。我跟你说,娘最近管我管得很严啊,都不怎么让我跟阿轩出去出去玩了。你说我都这么大人了,娘还这样把我当小孩子看……”


        “呵呵,你才十几岁罢。”叶修忍俊不禁,“小鬼就是小鬼,等你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得,走吧,我去跟伯母打声招呼,带你出去逛逛。”


        “嗯!”黄少天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叶修领着黄少天去了常光顾的戏园,顺便自掏腰包请这小鬼大吃了一顿。


        不过跟黄少天去听戏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叶修虽然有些后悔,但是听着黄少天的废话,忽然觉得也蛮轻松的,想着大概还是孩子的关系,倒也愿意放下心思和他聊聊。


        “哎老叶,你说这个男的知道这女的的身份没法跟他,还这么死缠烂打啊?”两人坐在二楼,叶修品着一杯茶,听着台上柔肠百转的腔调,哭笑啼闹皆是戏,听一听打发时间罢了。倒是黄少天,小小年纪读过些书,反而听得认真,有几分入戏。“你说他怎么就那样傻呢?又不值得不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叶修端着墨绿色茶杯,随口感叹道,却有几分对酒吟诗的模样。


        “直教人生死相许?”黄少天听到叶修的话,忙炫耀似地把话接上,“这话老先生已经教过了!可是我就是不懂的,有甚么好放不下的?”


        “呵呵,”叶修浅笑道,“说你是小鬼,你还不信。”


        “哼!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被儿女情长束缚!”黄少天嚷嚷道。


  
        “看得开是好事,省得以后麻烦。”叶修轻声说道,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苦涩和萧瑟。


        看到叶修的神色并不轻松,敏锐如黄少天,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挑些有意思的话题念叨,叶修偶尔答上一两句,剩下的时间里不过品着茶,侧头听着熟悉的戏,和黄少天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等玩够了送黄少天回到黄府后,黄少天拉着叶修,问道:“老叶,这次的任务很危险吗?你今天一直皱着眉的,你……”
   


        “没事,不是为了这事。”叶修说。


        “那你回来再陪我听戏好不好?”黄少天问。


  
        “嗯。”叶修点头,给自己点了根烟,冲黄少天挥手告别后转身走向了朦胧的夜色中,烟雾缭绕在他身边,渐渐模糊了他的背影。



注:

维吉尼亚密码:在单一恺撒密码的基础上扩展出多表密码,最早记录在吉奥万·巴蒂斯塔·贝拉索于1553年所著的书《吉奥万·巴蒂斯塔·贝拉索先生的密码》中。

凯撒密码:一种代换密码,据说凯撒是率先使用加密函的古代将领之一。凯撒密码作为一种最为古老的对称加密体制,在古罗马的时候都已经很流行,他的基本原则是:通过把字母移动一定的位数来实现加密和解密。




【玖】


        民国十九年冬,南京。


        叶修和苏沐秋此时所处的是一间废弃的工厂,隐藏在荒郊野岭中,远远望去更像是一个幻境。南京城的边缘,曾经轰轰烈烈开起来的厂子都不过昙花一现,基本没几年光景便停运了。


        而这次的任务,便是这被盯上的无主之地。只是不曾想这次却逢上了节外生枝、事端四起。本来在计划之初,顺利的话将秘密聚集的异党人员围堵在此地,得到最后的名单,他们就足以将对方盘踞在南京城内的情报员尽数除去。可是不曾想对方也有所布置,原本的暗中行动演变成了小规模的火力冲突,双方在各自牺牲了数人之后,为数不多的人陷入了僵局。


        工厂很大,看得出来兴办之初也曾有些雄心壮志的,只是后来内忧外患,大概是顾不上了罢。


        叶修和苏沐秋与其他人便分散开来。如今想撤离出去已非易事,双方牵制着任谁也不敢说有优势,况且放任这些人混进南京城通风报信,他们的布置便白费了辛劳。叶修几人一合计,便决定将计就计,分散开来将对方消灭于此。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工厂的几个出口之后,叶修和苏沐秋便和另外几个人一道再次进入工厂。


        “沐秋,掩护我。”叶修一边说,一边将腰间的枪扔给苏沐秋,而手中的枪短刀已经出鞘。烟尘弥漫的走廊里视野并不清晰,两个人一路谨慎前行,由叶修开路引出埋伏的人,苏沐秋的火力支援下,一路走得也算顺畅。


        “他们大概是去了顶层,名单恐怕就在这次行动的指挥那里。”叶修说,一边擦去了刚刚一颗子弹擦过胳膊留下的血痕。“好小子,打算埋伏咱们一锅端吗?”


        “你打算怎么处理?”苏沐秋看着叶修的伤口,皱眉道。


        “当然是,”叶修毫不犹豫地沉声说道,“杀上去。”


        苏沐秋看着叶修,心底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叶修的眼神中深藏着一种冰冷,冷得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叶修的视线。


        楼里埋伏的人并不如预想的多,两个人没用多久便追至工厂的顶层,走在深灰色的铁制楼梯上,鞋子与楼梯碰撞的声响压抑而沉闷,沿着露天的楼梯走到顶层后,两人小心地一点点扩开视野,眼前是一条还算干净的宽走廊,走廊尽头是去天台的楼梯间,走廊两侧有几间敞开着门的房间。


        模糊的枪声来自下面,叶修知道是其他人在楼下发生了火力冲突,而他们两个人却先一步追了上来。


        “一个一个查?”苏沐秋问。


        “查。”叶修说,说完两个人一左一右,各自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武器,苏沐秋之前用的是叶修的枪,叶修则收起短刀,拿出了另一把枪。


        这个时候两个人才觉得这走廊的宽度着实有点宽,一人一侧的话,他们若不提高音量也无法交流。叶修和苏沐秋对视了一眼后便各自行动,叶修双手握着枪,迈进了屋子里。房间比想象的要大,而且里面居然还连着其他的房间,一时间排查起来费劲了许多。


        叶修一路谨慎地隐去自己的脚步声,一边听着,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听力都是相当灵敏的,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前面转角房间里有人。


        一个……对,一个人。叶修想着,身子紧贴了门外的墙壁,视线一点一点划过门框,然后他就看到了屋子里的人。


        对方显然也是训练有素,叶修看到他的瞬间他也注意到了叶修,叶修下意识地准备开枪,而对方则非常直接地就将一颗不起眼的小型炸药朝这边扔了过来。


        叶修的反应也相当快,他用肩膀撞碎了通往小走廊过道的玻璃窗,跃了出去,身后一股热浪卷着碎玻璃渣向他冲了过来。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叶修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要害,一个翻滚躲了过,遂又马上起身追了过去——他刚刚看到一个人影从烟雾中跑了出去。


        前面就是死角了,可是对方却没有再做任何阻拦,可见真的已经到了弹尽粮绝之势。不过这些并不能教叶修放松警惕,他单手握着枪迈着谨慎的步子朝最后一个房间走去。


        这一次叶修没再犹豫,闯入之前判断好位置,撞开门之后直接就扣动了扳机。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几乎是同时打响又同时落下,子弹在叶修精准的控制下只从他耳边擦边而过,而叶修的子弹却毫不留情地钻进对方的心脏里。


        叶修走过去从倒下的人身上很快搜出了他们的目标,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头部便碰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冰冷的枪口从后面抵住了他的头。


        他心里一惊一凉,却也很快冷静下来。


        “沐秋,你究竟是不是那个间谍?”叶修问,语气是刻意的平静。


        “你从来都没有错过,叶修。”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枪口又紧紧顶在他头上,叶修扔掉了手里的枪,金属枪身与脚下的水泥地面相撞,如同一颗巨石坠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是。”


        苏沐秋只吐出了两个字,是肯定,也是决绝。


        叶修转过身,阴沉不定的眼神对上了苏沐秋复杂的神色,他抓住了苏沐秋握着枪的手腕,苏沐秋没有挣扎,任凭叶修将他的枪也甩到一边,然后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过去。


        一个极其凶狠的吻将苏沐秋倾尽所有构筑起来的冷漠尽数破坏了,面对叶修被占有欲支配的强势,他放弃似的闭上了双眼,任由恋人的舌尖扫荡着他口腔里每一个角落,极尽侵略意味,却不能激起任何欲望,只有本能的接受。


        这是一个长得几乎让人失去意识的吻,苏沐秋的胳膊下意识地环住叶修的脖子,整个人都被叶修搂住,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直到漫长的吻结束,两个人还维持着这个姿势,明明他们之间巨大的隔阂已成定局,却都不愿意分开。


        “叶修,所谓的就算摔个跟头也要占便宜,指的就是你这种人吧。”


        苏沐秋说,语气中已经是说不上什么情绪了,他只觉得身体里揪心的疼,疼得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叶修了。


        见叶修并不说话,他又说道:“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你会怎样处置我?”

 

        叶修的手已经松开了他,可是那一步之遥,他却怎么也迈不出去。苏沐秋看着他,刻意的言语更像是在鞭打着他的神经,他的原则,他的一切与之对立的冲突。


        “叶修,没有人富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已经犯下的错,就当是过去吧。”苏沐秋垂着头,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哽咽。


        “我只问你一句,”蓦地,叶修说道,“你说过的话,有哪句是真心的?”


        苏沐秋愣住了,苦笑着却没有回答,他知道叶修这话的意思,也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可是现在再去解释,也只会徒增痛苦罢。


        ——罢了,已成定局,就让我再最后骗你一次罢。


        叶修突然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拳打在了苏沐秋脸上,可是即便是全身的力气,又怎能比得过心里的伤痛呢?苏沐秋往后踉跄了两步,身子失去支撑一般撞在身后的墙上,唇角沁出了一丝血痕,他也顾不上擦拭,就那么看着叶修,而后者也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身体不知是因为剧烈的喘息还是因为心中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


        “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叶修说。


        苏沐秋刚想说什么,一颗小巧的黑色球状物就轱辘了进来,叶修认得这东西,刚刚那个人扔向他的炸药就是这玩意,看起来不是军用的而是自制的。不等叶修反应,巨响已经在耳边炸开,炙热的波浪将他掀出去数米远。这间屋子本来就很大,炸药扔的位置又很刁钻,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要取他性命,否则为何这次的威力远不比刚刚那颗。


        威力不大,可是效果却不减,硝烟味包裹着硫磺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炸开的碎片和扬起的尘烟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视线。等叶修能看清周围的时候,苏沐秋已经不见了。


        那颗炸药扔进来时,苏沐秋就预料到了,他的副官趁烟雾掀起来的时候从后门溜进来,一言不发就将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两人一路往下跑,最后被苏沐秋拉住,躲避到了一间仓库模样的地方里。


       “师兄,我们逃不了的,叶修的人都在楼下。”苏沐秋说,脸上的神色已经较刚刚清醒颗几分。


       “可我不能看着你出事。”索先生一边将身上两把枪中的一把递给苏沐秋,“杀出去,总能有条活路,这些年你已经够辛苦了……”


        “师兄,我不能在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离开,叶修他……”


        “事到如今,你果然还是更在乎他吗?”索先生问,不是责备,却是心疼。


        “我……”话一开口,却又生生截断。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去冒险。”索先生说。“你可以……”


        “我还有选择吗?”苏沐秋突然打断了索先生的话,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将手里的枪塞回索先生的手里,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你杀了我罢。”




【拾】


        “……你疯了。”


        听了苏沐秋的话,索先生有些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我很清醒,师兄。”苏沐秋说,“动手吧。”


        漫长的沉默,然后枪响,如同雷鸣。


        叶修赶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已经听见了枪声,同时乔一帆也带着人从另一侧追了过来。叶修冲乔一帆打了个手势制止他们靠近,而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去。


        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蔓延开来的鲜血还没有彻底冷却,在冰冷的冬季里还能腾起阵阵朦胧的白烟。


        叶修瞳孔一紧,曾经对他温柔相待的那个人垂着头跌坐在墙角,他的胸口是那无力流淌的血色河流的源头。他恍惚地走过去,单膝跪在了苏沐秋面前。


        “你开的枪?”


        蓦地,无声的沉默中他开口问道。


        “是。”站在一旁、握着枪的索先生沉声说道,又瞥了一眼倒在一边的另一个人——也是一枪洞穿胸口。


        “你都知道?”叶修问。


        “叶先生有的证据,索某也有。”索先生说,语气没有一丝异样。


        “呵,你一早就打算拿沐秋的死作为跳板了么?”


        “叶先生说笑了,索某却是不懂。”索先生心平气和地说道。“拔除潜伏的老鼠,于你于我于我党都是理所应当。”


        叶修不理会他,用颤抖的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护身符放到了苏沐秋手中,又起身,打量着苏沐秋的副官。


        以前他一直对这个男人有敌意,所以没怎么好好看清这个人——乍一看很一般,但是细看之下,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气质——其实这人长得很好看,只是落在叶修眼里,却是精明而理智到冷漠的。


        “索某看得出来叶先生是重情重义之人,私心想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不知叶先生以为如何?”


        叶修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提议,却也正合他意,他开口应道,却是冰冷的口吻,“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处理。”


        索先生神色如常,对叶修微微颔首,道了声“节哀”后便离开了房间,将最后的告别留给了叶修。他出门后,简单跟候在门口的乔一帆等人交代了一下情况。


       “苏先生不幸殉职。”


        最后的结果,却是死后哀荣。当众人一一缅怀这位逝去的同伴、感慨一代神枪的陨落时,唯有叶修一个人坐在苏沐秋的办公室里,开了一瓶酒,醉到了天明。


        唯一知道他不能喝酒的人,再也不会柔声劝阻他了。他恍惚地躺在沙发上,不了遏制地回忆着一些事,酒精在胃里灼烧着,竟不能抵消他心里的疼。


        有人说,酒是寂寞的,所以才要很多人一起喝。原本滴酒不沾的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体会不了这种孤独和放纵,其实不然,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意识在朦胧中缓缓消退,等到他再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日头高照,他头疼欲裂,身体的疲乏和酸疼一并席卷而来,他一动不动地愣了会神,直到他注意到对面坐着一个人,正神情关切地望着他。


        “笨蛋哥哥。”那人说道。


        “你怎么来了?”叶修嗓子嘶哑地说道。“不好好在军校里当你的老师,跑来这里看笑话呢?”


        “听说你不太好,就过来看看。”叶修的弟弟——叶秋说道,声音里满是担心。


        “看也看了,回去罢,我没事。”叶修说,“谁教你来的?”


        “张师兄。”


        “那个多嘴的家伙……”叶修用胳膊挡住了视线,心里却还是泛起一丝暖意——张佳乐在知道真相后还是惦记着他的。


        “不怪他的,苏先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叶秋说,“你有甚么打算?”


        “呵呵……哥从来眦睚必报。”叶修苦笑,而后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仅仅是想给苏先生报仇?”叶秋问道。


       “于公于私,哥还是分得清的。”叶修说。


       “上面很信任索先生,你……慎重处理。”叶秋忍不住劝道。“我走了,笨蛋哥哥,跑出来一次不容易。”说罢,叶秋便起身要离开。


        叶秋走到门口,还是停了下来,似是不放心一般嘱咐道:“少喝些酒罢。”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叶修挥了挥手,打发似的说道。


        那一年的冬天,南京城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银色的精灵孤独起舞,无人共鸣。无数的雪花呢喃着,在生命的尽头漫无目的地飘落,化为了那一片雪水,让世界变得干净透明。


        这样的季节里,叶修时常会想起苏沐秋最后的话,反复琢磨,然后反复地痛。


        ——没有人富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


        逢场作戏也好,终身不逾也好,一生恪守也好,都没有意义了。叶修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也不能停留。


        民国二十年春,南京。


        乔一帆抱着从保卫室取回来的信件报纸等东西推门走进了叶修的办公室,看到叶修正坐在沙发上,双手十指相扣抵在唇边。他的眼前是一盘西洋棋,那是这间办公室原来的主人的遗物,叶修吩咐过不要挪动这里面的任何布置,连这盘西洋棋也一直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很多时候,叶修就这样坐在沙发上,自己同自己下一盘棋。


        这种怪癖的坚持外人不懂,乔一帆却看得清楚。


        蓦地,叶修头也不抬、眉都不皱一下地沉声说道:“动手吧。”


        三个字,言简意赅。


        乔一帆会意,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他知道这几个月的功夫,叶修日夜忙碌究竟查出了多少事,只是这份拼劲,究竟是为了谁,叶修不说,乔一帆却明白。他按照一早计划好的,打发送信的跑趟腿,又支会了黄上将一声,这才回到办公室,取出叶修的枪,填装好子弹交给叶修,与叶修一道去了所里最隐秘的地下室。


        索先生也已经不在这间办公室了,虽然还在所里,但碰见的机会却不多,况且还是不见为妙。所以当索先生由乔一帆引到地下室、见到叶修时,也不由地惊讶了一下。仅仅几个月未见,叶修消瘦了很多,脸色也苍白了不少,唯有眼神中的坚决不曾减少分毫。


        叶修示意乔一帆出去侯着,通往地上的铁门关上了,巨大的声响将两人的沉默打破。叶修倚在墙上,盯着索先生平静的面孔,半晌,他问道:“索先生,便是沐秋平日口中常说的那位师兄吧。”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东西扔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既然已经证据确凿,又何必还来问我。”索先生都没有看一眼桌上的东西,只是波澜不惊地回应道。


        “沐秋牺牲自己保全的你,就这么不惜命?”叶修冷笑。


        “沐秋以前就说过,”索先生叹了口气,一副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说道:“你的能力远胜过任何人,对我们来说不啻于一个劲敌,可是他不忍心对你下手。”


        叶修冷眼看着他,也不说话。索先生的手抚过桌面上的证据,有照片,也有信件和各种小道资料,他喃喃自语道:“沐秋生于苏家,却因为他表兄的死最终走上了于你相悖的道路。”


        “这些我都知道。”叶修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还想知道甚么?”索先生说,“反正我今天走不出这里了,你也别指望能从我这里套出甚么来,不过关于沐秋,我倒是可以和你聊聊。”


        “你为甚么要杀他?”叶修本来也没打算像审问犯人一样例行公事,就当是不按常理出牌罢,反正说到底都只是他放不下而已。


        “你以为我愿意吗?”索先生说,谈及苏沐秋的死,他的语气终于开始弱下来,“他走了,他的家人怎么办?他暴露了,你又会面临甚么,你想过吗?”


        “我不需要他为我这么做。”叶修说,“究根结底,还是为了保全你吧……为了你们的信仰。”


        “……随你怎么想吧。”索先生摇了摇头,叹气声细微得不易察觉。“叶修,你恨我吗?”


        “我恨你杀了沐秋。”


        叶修缓缓拔出枪,黝黑的枪口对上了索先生无畏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扣住扳机的手纹丝不动。


        “叶修,沐秋本来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堂堂正正地做一名军人,可是他放不下,才咬着牙坚持。”


        索先生如是说道,随后他甚至没有听见枪响,只觉得钻心的疼痛只有一瞬,最后一缕生命便攫住了他残存的意识,一并远离。


        生命耗尽的最后一刻,他的耳边回荡着苏沐秋合上双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和所爱之人厮守在一起,不管地位,不管身份,不管立场,也不管世俗……


        溅起的血零零散散,有几滴染红了桌上的照片,一如那一日苏沐秋胸口上抹不去的鲜红。扑面而来的硝烟味道沾染了叶修全身,那是永远也洗不去的萧瑟气息。


        爱的,恨的,都离他而去了。


        到最后,还是两败俱伤。


        枪从叶修手中脱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乔一帆闻声进来,神色紧张地处理后续工作。黄上将跟着进来后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下叶修的肩膀。


        叶修回过神来,露出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走出所里,一路沿着热闹的街区漫无目的地走着,初春的风夹杂着尚未消退的寒意,凉风阵阵,人来人往,喧嚣闹市,灯红酒绿,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还是那个南京城,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草的苦涩顿时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清楚了很多事。


        ——都是过往尘烟罢。



注:

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No man is rich enough to buy back his own past.–An Ideal Husband ),摘自奥斯卡·王尔德的剧本《理想的丈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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